17岁时遇见一个男人。那时他已经24岁了。一个等我长大的男人。
——题记
他给我打长长的电话,从17岁上高二到22岁大学毕业。我们的对话不断地少下去,像狂跌的股票。一种可怕的预兆让我疑惧。
我窝在温暖的棉被里听他喃喃。他说的最多的是工作和婚姻。他一直想跟我结婚,从17岁的那个夏天开始。
他时常跟我提起认识的情景。他说,从来没有看到像你这么好玩的女孩子。其实你不漂亮,只是让我印象深刻罢了。
我笑。印象深刻就够了。至少我知道一种无意的深刻交换了某些叫爱情的东西。
父母离异后的唯一一次旅行,注定邂逅他。
同一个停车站。他就在我旁边。松散的蓝色t-shirt,宽大的米色裤子,看来很精神。
我懒懒地瞟了他一眼,摊开手掌,似乎理所当然地说:可不可以借我一百块钱。
他看我。他说他一直记得我邋遢的装束:及脚踝的棉白短袜,大头的蓝色布鞋。最好笑的是裂了边缝的牛仔长裙,开叉简直可以跟旗袍媲美。
好一会儿,他笑起来,将一张百元大钞塞进我手里。他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我没有理由地信任他。他在我的手机上留了号码。我的钱不是白给的。以后有机会就还给我。他似乎警告我不许忘记。
我笑。那一定没有机会了。我一直没告诉他,我从另一个地方来,我将回到另一个地方去。那个城市距离这里只有三百公里。区区的三百公里足以隔阻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不安起来,情态有些滑稽:给我打个电话。现在。立刻。马上。
我疑惑地看他,他沉默。拨通,听他撕沙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我只是笑。他摁掉,上了车。这个安静的男人,从一开始他就这样莫名地让人心疼。
到家后不过三分钟,他打来了电话。他说,我希望你记得欠我的东西。
我只是笑,他却急了。我说你怎么老笑老笑啊。小心笑死掉。小孩子。
从一开始他就叫我小孩子,所以我注定在他的世界里幼稚,一直幼稚下去。
他开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说柔软的话。我用一天的时间爱上他。
他说,这样对他不公平。因为他爱上我只用了一个钟头。
沉浸在爱里的人都在作梦。作一个虚幻而又真实,不可能却希望可能的梦。三百公里果然只是区区的三百公里。电波的好处是让一份完整的感情畸形地破碎。
他告诉我公司里有个八婆,整天有事没事就唠唠叨叨的,叫我不要学她。
我开玩笑回答:我现在想用油漆泼你。给你一个选择的权利。你希望是红配黄还是是绿配紫再或者是黑白配。
他告诉我公司里有很多漂亮mm,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死命地笑:那样不是很养眼?你提醒她们最好把裙子穿短一点。早就知道你色心未死啦。哈哈。
他嗔起来:什么嘛。你说什么啊。我哪有。我有你一个就够了哪还敢想别的女人啊。你冤枉我。
这时的他,像个惹人疼的孩子。孩子之间没有爱情。我一直这么认为。更多时候,我慨叹我们之间的感情像空气一样没有分量。
他怪我杞人忧天。
高三的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整天没有好心情。在这个人气班驳的城市里,我找不到知己。即使我哭,也不会有人怜惜。
萧。我对着电话喊出他的名字。剩余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空灵的寂寞席卷过来,我措手不及。我嘤嘤地哽咽,他安静地听我啜泣的声音。
15分钟过后,我停止眼泪。他寂静了一会儿,若定地说:宿。我还在这里。
是的。萧。我一直都知道,我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你的存在。只是我太寂寞。我不怕别人伤害我,我怕的只是自己伤害自己。
某个写武侠的萧逸说,他杀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有计划地去死,从从容容地去死。
第二天,他敲开了我的门。我总以为这扇门是紧锁的,总以为它永远只为我一个人打开。结果有一天,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敲开了它。
他站在门口对我说,你的寂寞只会让我难过。
我拥抱他冰冷的身体。这个连夜赶来的男人,他发了四十度的烧,脸上还攒着僵红的笑。
我把眼泪洒在他的眼睑上。他闭着眼睛靠近我:小孩子,你还欠我一百块钱。
我突然有一股冲动:萧。我不还了。你的一百块钱涨价太快,我还不起。
他睁开眼睛,第一次那么清醒地告诉我:我在等你长大。你要做我一辈子的奴隶。
那一夜,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是倚赖另一个人而活着的。从呱呱落地,我的父母就只赐予我一半生命。至于另一半,还要靠我用有生的时间去找寻。
18岁的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去了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将在那里度过我四年的大学生活。
一个人注定为另一个人而奔跑。爱里的人总觉得这种奔跑物超所值,像大商场里打折促销的破烂商品。
我直接去了他家。他告诉过我,家里的钥匙藏在门口的第三层地毯下。我轻易进入这个男人的隐秘之处。
干净。除了这个词我想不到其他的语言来形容这个漂亮的房间。宽阔的,安静的,像他的人。家具一律是浅浅的木黄色,看来舒服自然。
他回来的时候先是惊讶,然后与我拥抱。他在我耳畔呢喃:小孩子。
我把头探出来,微微地说,萧,我好饿。他敲我的脑门,傻傻地笑。
这个地方被我正式地称为“家”。从17岁开始,我脑筋里“家”的概念已经模糊了。现在我只知道,只要能在孤独的时候收留我,只要能在寒冷的时候给我一点温暖,只要能在饥饿的时候给我一口饭吃,我就可以把它叫作“家”。
我的脑子简单的可以。萧说,这样子的话,满街都是你的家了。
我说,可不是。我是四海为家啊。这样不好吗?
他搂住我,出奇镇定庄重地说,宿。现在起你只有一个家。这个家的主人叫萧。别想逃跑。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捉回来。因为你是我的奴隶。你的身体上有我烙下的痕迹。
他煮饭给我吃,我看他在电脑上劈劈啪啪地打字。我把手指覆盖在他手指上,脸贴在他的脖颈里。我问,萧,爱一个人真的是一瞬间的事情吗?
他回脸过来,脉脉地看我。他也没有答案。
那晚,他一个人出去喝酒,直到醉醺醺才回来。
我给他开门。他浑身酒气地抱着我,硬要跟我跳一支舞。我定定地坐在沙发上,不满地看他。他跪在我面前,抓起我的手指。
宿。你还那么小。我总怕我的时间太短。
四年冗长而无聊的大学生活结束,我进了一家中外合资公司。
面试那天,我自信满满地进去。一座严肃的人,一些枯燥的问题。
我以为自己没戏唱了。三天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报到时看到了萧。他坐在一个叫经理办公室的地方,无尽地喝着纯水。我冲进去。水洒在我的掌心上,那里溃糜了。
我不需要你这样帮我。你知道我不需要。我平静地看一脸水的他。
他站起,朝我走来。他妄图捏我的手指,我一下甩开了他。我没有帮忙。你应该相信自己。你这样子只会让我愧疚。
我走出去,一个人趴在办公桌上哭泣。直到公司的人都走光,我听到背后的脚步。
他捧起我湿漉漉的脸,笑:小孩子,我不喜欢看你哭的样子。
你滚开!我突然发起火来:你以为你在帮我吗?你只让我觉得丢脸。
我们三天没有说话。
第三天晚上,他走到我的房间来,替我掖了掖被子。我没有睡着,只感受他轻飘的手指。这个细心的男人。
我坐起来喊他的名字,萧。
他走到门口又进来,坐在我的床边,一言不发。我在黑暗中伸手抚摩他分明的棱角,竟觉得手指湿润。他的眼泪。原来一个男人可以为一个女人流泪。我从来以为男人的泪是那么珍贵而奢侈。至少是女人买不起的。
他坐了一会儿,又出去。我跳下床,光脚站在地板上。他转过身,把我重新抱到床上。他终于说话。只是话音里,我怎么听到了梗塞。小孩子。你怎么老是这么不懂事。
萧。我想我是爱你的。不然我不会这么难过。我如是说。
他把我抱起来,像对待一个洋娃娃似的吻我的面颊。
五年来,极少提及这个字眼。我总以为它太昂贵。事实上,它不过一百块钱的价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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