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总是美好的时光。碧绿,宝蓝,鲜橙的日子,像流水一样,纯然而连绵不绝地逝去,留下一粒两粒磨人皮肤的沙粒。
女孩开始对着阳光守候着,这时时光从她光滑的额头起飞,顺着脸颊坠落,很美。慢慢地,轨迹开始分明,时光便从眼角飞开,就像丰盈横溢的眼泪。
然后,女孩狠狠地苍老。
景堇总是梦见自己以前丝丝缕缕单纯的最初恋爱的日子,一些并不深刻隽永的事情,就像斜插着的风信子,在风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飘着。而近来她却常常看到一个白花花的世界,在太阳的照射下,不断地腾越,向太阳靠近。
修的身影终于在泛着灰白色的地平线上出现,像是很急切焦虑地,朝这里飞奔而来。
景堇突然觉得很渴,但是她想等修一起来。脚边的湖水是那样地幽蓝,这是这里唯一的彩色。空气中满是湖水蒸发了的味道。景堇伸出舌头,很涩很咸,很奇怪。是大海和眼泪的味道。大海,她没有去过,而眼泪,她流不出来。
等了好久,远处始终始是那么一个微小的身影,在地平线上不停地跳着,无力而迢遥。景堇笑了。
她把光脚伸进湖水。水立刻围着她,融着她。于是她一步一步走进,走进,让自己的红裙子慢慢打湿。
下沉,再下沉。这时她发觉自己并不是口渴。
空旷的湖面开出了一朵小巧雅致的红色莲花,倏忽一下,又不见了。
景堇理好了情绪,在像往常那样在广场上等修。阳光下,抱着泉水的少女轻轻地微笑着,喷泉里的水跳跃着,不断拍打她的脸。
那是多么年轻的一张脸呀。她低头看看自己缀有白色小花的蓝色长裙。她曾无数次穿着这条裙子在这座城市里前行,然后遇到了修。
天蓝得发紫。草丛是起伏的金绿色,铺在道旁两排修剪过的整齐的树林下。
风起了。
“嗨。”修走过来,拢了拢她的头发,露出牙齿笑起来。
景堇相信这笑容,相信一切。她甚至确定,从相遇到现在,在峰回路转的两个人的旅途上,拓下的,惟有爱。
——走走吧。
——恩。景堇主动将手交给他。
黑暗倾巢出动,扯噬着剩余的光。黑血一般的晚霞不断地喷出,流动着,晕染着。
景堇想,生命也就像这天光一样一点点老旧,直到无法细数,才黯淡下去,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修被她紧紧地挽着,不说话。他们就这么默默走过一条又一条路。
“就这么走下去吧。永远不要停,永远不要。”像大多数人一样,景堇也在心中反复默念,虔诚得像是在念一条有用的咒语,这条咒语有关天长地久。
景堇把脸盆里的湿衣服拿出来,绞干,挂在晾衣绳上。她喜欢洗衣服,特别是洗父亲的白色的蓝色的衬衫。想象着他总穿着熨得平贴的衬衫站在讲台上的样子。他已经不再年轻,两鬓斑白,却可以依然高大威严,坦然地接受他的女学生爱慕的眼神和恭敬的“景教授”的称呼。她们一定以为他有一位好妻子并可能暗自难过。但事实上这全是他的女儿做的——他的妻子早在十五年前便放下了这责任。
要描述这一时刻并不困难。它本来是一个长长的无所事事的下午,日光暖暖的,很适合晒太阳和喝下午茶。
景堇被母亲牵着趔趔趄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站在小木屋前的父亲。那个叫做景明的父亲正不停地喊着,小堇,小堇!
后来他喊她的名字,并问:
——你不能让小堇留在这里么?你一定要带她走么?
她左手提着皮箱,右手牵着小堇,停了下来。
——小堇,你要和谁在一起呢?
九岁的景堇抬头望着她,母亲漂亮的面孔浮着一层冷冷的微笑。
她不知道母亲将带她去哪里。可是不管去哪里,都会远远地离开,绝不回来。她不懂大人们,这两个她最亲最爱的人,但她真的喜欢老屋淡淡的清幽的木质味道。旁边栽种的是她最喜欢的蔷薇,她管它叫橡皮花,因为它紧紧地攀住了靠墙的木梯子,兀自在一边静静地开出粉红色的花朵。屋前的大水缸里沉着几尾鱼。这几条鲤鱼是他们全家一起钓起的,鳞片是闪闪的金色。今天她还没喂鱼呢,他们说,鱼死了,幸福会跟着溜走。
于是景堇不安地握了握被紧攥着的小手,没想到手一下子松了。
——你走吧。母亲笑了。然后将皮箱换了只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大声嘶喊着,为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景堇没有意识到,她的春天就在那时碎了,碎成一片片好看的心形花瓣,舞着,一片不留地飞走了。
离开,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这是景堇后来才知道的。不是不爱,只是想离开,如此而已。就像当初他们在一起一样莫名其妙。待到她再想起她的母亲的时候,只隐约记得她脸上的像雪一样的白色的微笑。她知道母亲钟爱玫瑰色,这种颜色在褐色的木屋里显得有些俗气。
对于父亲,她有些愧疚。父亲总以为她是舍不得他,其实她只是为了几条鱼。它们不久后就褪去了金色的外表,一点点变黑,死了。
从懂事起景堇便精心打理着一切。做女孩时修第一次握她的手,惊讶地说,你的手比你老很多。
她笑笑不答。父亲在满足和寂寞里一天天老下去,她希望他能过得好些。
左转,左转,左转,左转,也许就能遇到天堂。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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