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来过

　　那一天在绿丝院里读书的小姐看到窗外的蝴蝶。
　　那个时候护院小张带着他的儿子在练剑，小张的儿子叫张无忌。
　　小姐管不上先生，向窗外探出头呼道，“无忌，无忌。”
　　张无忌看到蝴蝶飞过院子，在白色天空的白色的蝴蝶，穿在粉色花间的白色蝴蝶，在空中缠绕的蝴蝶。

　　绿丝院的小姐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有一天张无忌长大了，心里永远记得她的样子。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上，张无忌的爹都背着他走。爹爱上了老爷的小妾绿玲，绿铃常常拿冰镇酸梅汤给张无忌吃。
　　这个风很大的夜晚，张无忌睡梦里听到有人在屋外说，“张已亮，你手中的宝刀是我们师父留下的，我们师兄弟现在来取回。好汉做事从来说一不二，你当初答应我们‘青龙门’选出掌门之后便予交还，不会反悔吧？”
　　张已亮披衣起床，从床头取了那把宝刀，开了房门，月光泻到房中。他把宝刀往外一扔，张无忌还未见到屋外的人，只见爹已把门关上。
　　张无忌睡去之后，张已亮收拾好行装，把他背在身上，跃上屋顶，在寒夜的满天星光里出城而去。

　　在老爷的府第有两个女人心里思念着远方的人。

　　她们不会知道他们在外面做什么，江湖离她们太远了，她们希望他回来时还没变了明亮的眼睛。
　　张无忌一直以为爹的离开和那把刀有关，一直到长大他也不知道不是的。人的感情，和什么都无关，可是它不得继续。

　　春天又来了，他看到明媚的阳光里的蝴蝶。
　　玉儿对他说，我从小是穷苦家的孩子，过了很多苦日子，以后要省吃俭用，让孩子过得好一点。
　　张无忌说，我的腿也断了，内伤也时时发作，你怎么会爱上我？
　　玉儿说，你是个英雄，等你腿长好了，可以走路了，你站着时还是很有神采。
　　张无忌把长发洗了一遍，盘成髻，剃去满腮胡子，穿上大红的布衣服。是玉缝的。
　　他在窗口发愁时，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英雄。他闭上眼睛。睁开眼时，院子的花丛里是一群美丽的白蝶。

　　大雨的夜晚，他很久没有练过武功，在树林里耍了一会剑。天气很冷。雨水打湿了他的布衣服。雨停之后，他坐在一块湿淋淋的石头上休息，他没有幸福的感觉。脱下衣服后把它靠近脸边，他说，玉，我走了。
　　每一次动武他都没有斗志，他把爹留下的宝剑带在身上。有一晚他把剑弃在荒屋里，从此以后他身上就没有剑了。

　　玉嫁给了另一个剑客，对剑法有执着的追求。
　　张无忌的双腿都断了，在大雨中看着窗外的雨，很多事情回不去了，很多人无法挽回的。
　　“青龙门”的掌门替他端来米饭，他吃了两口，眼睛又开始看窗外。雨的声音，就像是催促。一个人死去之前总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人，也必定要流下眼泪，很疲惫地支撑，就像失去一个人，然后不断地思念她。
　　他怎么会知道别人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因为他常常感觉到死。他抛弃自己的爱，以及剑。
　　他是一个武士，他不是个诗人，他以为自己不配想明白感情的事，他也从不懂怎么去温柔，也许他可做个江湖英雄，可是他也不是。
　　他心里一直说着温柔的话，可是玉说，你是一个英雄。他知道他无法挽回。他知道，他也知道不可能换上一种心态去说要说的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是个闭上眼睛死在荒地的流浪的武士。
　　只有“青龙门”的掌门把他从“东山群虎”手下救下之后，他才知道他们和爹从无积怨。
　　只是我从不知道，爹以前是什么人。娘在哪里，可是我就快死了。
　　掌门说，你爹是当年江湖有名的七公子之一，当中又以他的“玄划剑”最有名。我们看来他是春风得意的，七公子当时的武功都不是绝顶，可是他们都是名门之后，而且年纪轻轻已经都很有成就。潜力很大，想来他日一定前途无量。
　　七公子武功既高，而且个个风流倜傥，是少女心中的英雄。
　　可是你爹是个奇怪的人，现在想来他并不是怎么风流，他和其他六个公子并不是好朋友。但和我们“青龙门”掌门等等亲如兄弟。说实话，“青龙门”在江湖上只是两等的门派。掌门师兄的武功和你爹更不可相提并论，可是是你爹最好的朋友。
　　那时你爹和你娘已经生下你，可是掌门得罪了“蓝蝴蝶”，那女人传言是个怪僻的美丽女子，使一把尖刀，掌中有蜂芒刺，掌门双眼便是被这暗器刺瞎，不久就死了。你爹只身找到蓝蝴蝶，可是……

　　风雨潇潇的晚上，你爹带着蓝蝴蝶来“青龙门”的灵堂给掌门上香。磕了三个头，泪如雨下。说道，“马兄，十余年来你对小弟待如兄弟，欢笑泪水一起度过，胸怀之事从无隐瞒，人世江湖皆贵在真情，人生有友如此，是已亮的幸运。今日马兄……可是，蝴蝶……”
　　看他来时脸色坚强，见到掌门排位说了几句已经泣不成声。我师父正待上前劝慰，却见蓝蝴蝶蹲下身去，在你爹耳边轻轻地说，“亮，我早对你说过，天底下没一人像你对我这么宽宏，爱我这么真，可是你不杀我，天理难容。我下错手应当在他灵前了断……”她在你爹面颊飞快一吻，一袭蓝衣忽然掠出，在大堂只见蓝光一闪，一位师伯‘啊’地一声，腰里的剑已在她手上。忽然白光一闪，你爹已掠到她身旁，蓝蝴蝶长剑已从颈中划过。

　　大雨的声音，大雨不断的声音。

　　掌门眼望前方，对口中所说的事仿佛再见一样，说道：
　　你爹抱起她尸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走出堂去。堂中一时毫无声响，那时我站在我师父身边，只觉他身子抖得厉害，顺他目光看去，只见灵前一炷香仍自轻烟升腾……
　　从此后我们再未见过你爹。这事在江湖上传出后不久，你爹的名声，不但不忠而且不义，你娘离你爹而去，这中间事咱们都不清楚了。以后师伯们听说，你爹武功日渐生疏，也不再在外走动了，后来知道他在金陵那里当了个护院，把掌门留下的刀和你都带着。他把蓝蝴蝶葬在哪里也不知了。大家口中都不再把他当成“青龙门”的好朋友。
　　我常想起那蓝蝴蝶的脸来，虽只见过一面，但她是个容貌极可怜惜的女子，眼眶里似也全是泪水。
　　你爹既不能说君子，也不能说正道啊。

　　张无忌闭上眼睛，那后来的事他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爱他恨他的女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的儿子知道。也许死去的蓝蝴蝶知道，也许轻灵穿梭在花间的蝴蝶知道。
　　飞翔的，不顾一切的蝴蝶。美丽了一阵，就死去。一年一年，一年一年。来过这世界，
　　只有你知道。
　　张无忌望着大雨的夜喃喃说：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蝴蝶不是蓝的呢？
　　绿玲姑姑……
　　这些蝴蝶啊，玉儿你见了么……见了么……

　　他闭上眼睛，泪水慢慢地流落到嘴角，不再说话，掌门起来替他盖上被子。大雨的声音，桌上的烛火里仿佛飞舞出无数的无数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