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1
　　一座不大的南方工业小城，充斥着忙碌的行人，斑驳的霓虹，以及——永远来不及打扫的垃圾。
　　在这座令人厌倦的小城里，我已生活了十八年。
　　和所有孜孜不倦的学子一样，我每天挎着个大大的背包咬着干冷的面包往学校赶。我在这所学校——这座小城里的时间便只剩这半年。半年后，具体地说，是182天后，便是老师们念叨了十二年的黑色七月。
　　我一直不是个让老师头疼的孩子，不会打架，不会捣蛋，每期的尾尖还能拿个让师长舒颜的分数。对于高考，我并未像其它孩子一样忧虑害怕，甚至希望这一百八十多天快点过去。我想找一条通道，离开这个俗气无比的南方城市，这拥挤在尘土中的混浊的空气。
　　去找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
　　也许这就是我学习的动力。高考的意义。
　　尽管有些现实狠狠讽刺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但我仍会聊以自慰。
　　我管这叫，信念。

2
　　我不知道这座南方小城的冬天何以如此刺骨。
　　一轮冷月如一只孤独的蚕爬上空寥的天空静静地吐出银丝，在飘悠不定的寒风中招摇。真的，冷。
　　特别是孓然一身的街角。
　　这种时候我本应该在灯光下埋头苦攻xyz，为那个一步之遥的目标发奋努力。
　　不过我想歇歇，算是劳逸结合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于是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时间，我的影子在开始人群中飘忽，半明半昧的霓虹将它拉得老长，再弥散于柏油与石砖之间。
　　很多人与我擦肩而过，沿着自己的方向，甜蜜或落寞。
　　只有我，没有目的，没有方向，碌碌地在人群中貌似快乐地游弋。
　　可我，真的冷。我插在口袋里的手像冻坏了的冰块，几乎断了知觉。我得找个出处。于是，我拐进一家网吧。
　　网吧不大，十几台机子井然有序地排成两行。一些男孩子在联网对战星际，小小的空间充斥满了城市的汗腥味。
　　我已经挺久没上网了，我的邮箱，我的主页，我的QQ都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搭理。很难想像当初的我是怎样沉迷于网络，一日未上便觉生活索然无味。
　　后来我说戒网了，为学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难得像今天这样奢侈一次。我指的是，时间。打开QQ，浅蓝色的背景下映衬着许多曾经熟悉的朋友的笑靥。没人理我，我想，他们大概忘了我吧。毕竟，要在网上纷繁的是非中刻骨铭心记住一个人会有多难。
　　还好吗，晓雾。
　　是Jim——他竟然也在。我冰冷的手指微微颤抖，在键盘上摸索着，半天却只打出个嗯字。
　　差不多两年了，两年了。如果时间真能带走一切，记忆中的他也该消逝了。没错，脑海中再也勾勒不出他的面庞与身影，一切都陌生得遥远。可那些深深浅浅的往事正如此熟悉地纷沓而来，溅湿了我眼睛。是忘了吗，我不知道。

3
　　两年前，我16岁，念高一。
　　那时候我刚学会上网。家里人并不反对但也不支持我，说是限量上上也无妨。这是因为他们相信我的自制力，我一向都是个听话的孩子，于是比起许多被禁锢的同龄人，我多了这么一点自由。
　　开始，我一直都很乖，我不会聊天不会玩mud更不会看一些少儿不宜的网站。我只是浏览点教育，文学方面的站点，下点有用的东东。网络，一旦缺了人情便只是冰冷的工具。于是我的热情由开头的好奇一时间迅猛下跌。
　　如果不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在网吧进了会聊天室，也许我的网缘不到一个月便会end。
　　那是个极普通的炙热的夏日下午。我们一大群女孩子在街上悠悠地逛了个把小时，灼烁的太阳几乎要把我们炙成溶液。于是有人提议去网吧歇歇，那儿有空调。在那儿我第一次知道了网络上的人们也可以直接地交流，不同年龄，不同空间，在同一间聊天室里氲氤着同一种心情。
　　感觉，不错。
　　那天下午我花了近三个小时泡在聊天室里，同时也有了自己的Email和QQ。那段时间真的很开心很开心，和一大群陌生的网友七嘴八舌地海阔天空，心里流动着从未有过的舒畅。
　　我便是在那里遇见Jim的。他比我大五岁，言辞间有种我不太明白的沉稳与成熟——至少，在当时的我眼中。
　　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我倒情愿相信是一种缘份在作祟，茫茫人海中可以这样的相识——不过，后来他告诉了我谜底，那天他也在那间网吧，就在我旁边的机子，偶尔瞥到我认真的样子挺可爱，便以这种身份闯进了我的生活。
　　临走时我留了个电话给他——十六岁的女孩子往往不会有太多的心机，特别是刚接触网络，我还来不及多想些什么虚幻的面纱下笼罩着怎样面目的人。
　　他在深夜零点打电话过来--我要求的。我有着夜猫的习性，思想与精神在这个时候都保持着绝对旺盛。父母早已入睡，我便在写字台上拧亮盏昏黄的月亮，捧本鹿桥的《未央歌》，一半是为了等待。
　　午夜的钟点敲起时，电话铃响了。——很准时，我微笑着去拿听筒。
　　至于聊了些什么，记忆中已渐趋模糊。——那是后来我刻意去遗忘的。只知道时针不经意中打了四个轮回，放下听筒时，东方的天空已泛出点微红。
　　那是我第一次与人这么长时间聊天，现实，网络或是电话中。我甚至没有思忖是否该将自己的一些事情告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陌生，是最安全而美丽的距离。于是我将悲哀、愁绪与不满如潮汐一样的涨到我的言辞之间。的确，别人眼中的我或许相当听话，优秀，于是我只能将纠集的困惑、压抑、寂寞与迷惘，漫漫地堆累在尘封的角落。我以为不去触动便可安然无恙，却总在某些时候无法发泄的心底顿感爆炸似的膨胀，企图想把一切不适全都炸离躯体。徒劳。一时间，一根电话线便寄托着实在的自己。动人的。真诚的。执著的。

4
　　以后是什么呢，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日子，如此层次分明地堆垒在面前。
　　……前几天我去你们那的医院实习，经过了那条有着很多台阶的路。很熟悉的感觉，我一直都没能忘掉。那天晚上，天很黑，你说你还不想回家，要陪我多走走。走到那儿时你说不能再走下去了，再走我便会迷路的……两年了，我已记不清你的住址，你的样貌，可那条小路我一直没能忘记，你说你不让我再走下去，走下去会迷路……
　　一些温暖而暧昧的语句，模糊了我的眼睛。时间如潮水般退却。
　　那个寒冷的很黑的夜里。一个穿着旧的仔裤，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的女孩。一些小心翼翼的话语。轻轻扬起的下巴。微笑的神情。无关痛恙的字句。
　　极遥远的。极熟悉的。纷涌而至。
　　现在我知道了，你不会迷路。不会。也许真正迷路的是我。
　　手指平静地敲击着键盘，一种微微的孤独的声音，像没有激情的血液在脉管里流淌。
　　
　　那段日子是美丽的，记忆中仅存的留在这座城市中的一些美丽的回忆。
　　然后他告诉我，他有了女朋友。是网恋。
　　女孩是我在网上认的姐姐，很优秀。
　　那好啊，恭喜。
　　谢谢。
　　心就那么一下一下地抽动着，接着像玻璃一样碎裂。但依锋芒尖锐。我用不动声色努力地遮掩着细细的疼痛。
　　从来我都不是个张扬的人。这样的时候我只能沉默。或者敷衍。因为心失去了用来倾诉的语言。只有风疾行而过的声音。孤单。没有方向。

　　试着遗忘的记忆，也许才叫刻骨铭心。
　　游走在现实与网络之间，我不知道叫不叫迷失自我。两个月后的期中考试，我在班里跌了十多名。
　　那天晚上我没有上自习，在网吧待了很长时间。接着碰到他，问我还好吗。
　　不是很差。虽然谈不上太好。呵呵。
　　你在网上待的时间很长。戒网吧——我劝你。
　　必要吗。
　　你还只是个孩子，即使看起来比一般的孩子成熟。网络带给你的已不再是帮助与娱乐，而是伤害。
　　或许。生活已变得像一团柔软的棉花。让人沉沦。但没有尖锐的痛。
　　即使真相被揭晓，我也拒不承认。
　　是吗，也许吧。我的手指轻轻地敲出一些惯有的敷衍。
　　不是也许，是必然。你的逃避只能使你沦陷。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一直都是。要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别再逃避了，徒劳无益。知道吗。
　　嗯。
　　你在哪，我想见你一面。

　　……
　　前几天我去北京和她见了一面。
　　一个人？
　　是的。带了五百多块钱，给家里留了张字条，连夜赶了过去。
　　怎么样。
　　很平凡的女孩。不高，很瘦。笑起来很甜。
　　哦。
　　我在北京待了四天。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回到这儿和她是没有可能继续。我想留在那里找一份简单的工作。
　　结果呢。
　　找到一份扫大街的工作。干了一天。她不忍看我这样下去。劝我回来。
　　哦。
　　知道吗。他转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为什么我劝你戒网。我们都无法属于过去，更不会有将来。你还只是个孩子。那段时间我也曾想过当真……可我无法接受我们两重世界的隔阂……慢慢地你会明白，也许只能算是一种成长的经历吧。
　　我不想伤害你，不想伤害任何人。
　　可如果我不离开会伤你更重。
　　有些人会沉沦堕落。可我想你不会。你是个优秀的女孩。聪明的。你会明白。即使现在不，总有一天也会。
　　我只是不想看你这样下去。
　　网络是虚幻的。一直都是。在虚幻中沉溺自己于事无补。
　　还有生活要面对。真实的。
　　……

　　后来我像一颗水珠一样，在网络中蒸发消失。
　　纷繁复杂的网络是从来不会在意一个人的来去的。偶尔我也会隐身登陆上QQ，看着过去熟悉的朋友的头像。没有人晃动。
　　感觉相当陌生。

5
　　有时候做出一个决定是不需要原因的。很简单而轻率地把问题丢给了命运。
　　当他提起这些隐约的往事时，心里很湿润地温暖了一下。触痛的感觉。
　　现在我明白了。一些成长的经历。像一条河。这样蜿蜒地经过。其实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理由。它只是经过。
　　带不来什么。亦带不走什么。
　　哦？你成熟了许多。这些话并不像十八岁的你说出来的。
　　是吗。我轻轻地发出笑声。这叫吗。
　　其实我还只是个孩子。
　　两年前如此。两年后的今天仍然如此。
　　只是那时不谙世事却装得成熟坚强。而现在懂了有些事总会经过。有些努力将于事无补。所以在只能另些方面争取，补偿。
　　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可以再见你一面吗？
　　两年前。他似乎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而现在已不同。心情。自己。命运。
　　我微笑着下线。离开网吧。

6
　　忙碌的生活有着忙碌的意义。有着目标的日子总是极容易走过的。
　　复习。体检。高考。填志愿。
　　我报的是北方那所心仪已久的大学。那儿有狂暴的风沙，干燥的空气。但我想没有小城那种躁动的不安的气息。
　　也许在那儿我会有着不一样的生活。明媚的。阳光底下的灿烂。做回自己。然后由一个单纯的孩子慢慢走大。
　　也许会遇到一个惜惜相通的人。然后平淡地恋爱。离别。
　　我静静地幻想。

7
　　我上了大。
　　我平静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哦？恭喜。
　　谢谢。
　　好好把握你的将来。你会前途无量的。你是个优秀的女孩。一直都是。

8
　　不知道那儿会不会有夜凉如水的心情。会不会是另一片天空。
　　我趴在卧席上。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下，喧嚣的月台忽然寂静起来。
　　仄仄的台阶。QQ上单纯的笑靥。喧哗的街角。伫立的人群。开始在眼中闪动。
　　接着世界慢慢地向后退。越来越远。
　　过去也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