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说,辰,你知道吗。我是液体的。
辰总是不经意的笑。
是么。所以你美丽得让人晕眩么。像透彻而柔情的水,散发迷人的魅力?他伏在她的肩上吻她清香的发。麦的眼睛黯淡下去。她转头望向窗外,梧桐叶悠悠飘落。摇摆无定势地挣扎。
她说,辰,你还是不懂我的。
这个城市矗立的大楼,把灰暗的天空划成小格。抬头穿过狭隘局促的一隙,有转瞬即逝的鸽影。城市的边缘是海。空阔广大的海洋。可是生命,即使是与自由的海洋毗邻而居的生命,游移在时间的定势里,依然没有喊停的权力。
辰看见麦,在一个静僻幽暗的街角。她蜷缩在脏水沟边呕吐不止。污物从她嗫嚅的嘴边溢出。辰皱眉,看见她一起一伏的背,痛苦地蜷曲,像一种痉挛。光线暗昧。电线杆上各种杂碎广告纵横遍布。
喂,你没事吧。他觉得她也许需要帮助。天知道他本想找个地方抽烟。这个女人却占了这个地方用来呕吐。
她抬起头。动物一样清亮的眼神却来自两个混沌的眸子。苍白没有化装的脸上,因干燥而微微开裂。像时间洞底无法愈合的伤。
是你么,靖?你还是回来找我了。我说过麦你会回来的。
她幽幽地向辰伸出手。颤抖的苍白的手。声音带着些许得意,沙哑而清晰。辰摇头。他看见那只手上晃眼的东西,一枚别致的银戒。
这个醉酒的女人,是把我当成什么别的人的吧。他想,是她的丈夫?
她伏下身去继续呕吐。水沟里已经满是污物。一股腥臭难言的气味扑鼻而来。像——法国葡萄酒夹杂咖啡豆的味道。
辰想也许我该扶起她,可他不得不停住脚步捂住鼻子。那气味在她面前筑起一道坚固的墙,无法逾越。
你不认得我了么。海水已经洗去了你的记忆么。那你为什么不永远躺在海里。海鸟、海浪会陪你,你最爱的东西。你又上来做什么?
她埋着头自顾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看不清她的表情。天色已经暗下来,黑暗笼罩了这个不大的空间。
小姐,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只是过路的陌生人。
是么?黑暗中她再次抬头,慢慢凑近辰的脸。绯红的双颊烧灼着暧昧迷惘的光。
突然她叹气。
是呵。
上帝已经把他要回去了。怎么可能再还给我。
只是为什么,你有一双和他一样寂寞空洞的眼睛呢。
她的手在他脸上摸索,然后停留在眼睑边。手势轻柔,仿佛是在触碰一些易碎而珍贵的东西,小心翼翼。辰感觉到她指尖冰凉的温度。
突然就有些害怕。
二
她成了他的女人。她在每星期六傍晚出现在辰的公寓下。然后在周一凌晨六点准时离开。除此之外他们像两个陌生人,没有任何交集。她拒绝了他的所有约会。拒绝他的礼物。拒绝他的问题。辰无法从她的表情中知道她的任何过去。她像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个飘忽的影子。没有根,不知何时又会离开他的生命。
他问她,麦,为什么不愿和我正常地恋爱。
她只是笑。空洞而苍凉的笑。眼神里寒气让辰打消了追根究底的念头。
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他想。
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彼此相爱的。这就足够。
可是他始终不曾在她的眼里找到一丝她爱他的痕迹。
像两个因欲望和发泄而结合的陌生人,演着一场不被看好的戏。在时间的缝隙里酿着裹了毒汁的恶果。
辰慵懒地瘫在床上看她匆促梳洗的样子。时针指向六点,是这个夜晚的仙杜瑞拉即将消失的时间。他看她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去,饶有兴致地像是看着相反的动作。他早已厌倦了挽留。她的笃定沉默,无任何回旋余地的拒绝磨光他所有的耐性。
突然一道刺目的光亮吸引了辰的注意。是麦手指上的一个银指环。熹微的晨光里,光线惨淡。
这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那个指环的故事。
他偏过头去想。然后听到麦幽幽地说。
下周六见,辰。
三
辰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那个指环。麦不知在何时不露声色地将它蜕了下来。也许是那个傍晚的事。
麦匆匆回家,他知道是和麦见面的日子。
门是开着的。一片水渍从衣橱一直延伸到他脚下。地上是凌乱而尖锐的碎玻璃屑,闪烁着冰冷的光。
麦蹲在床边一动不动。两只手僵硬地捧着什么。
辰看清了。那是两条蓝魔鬼鱼,一种深海鱼类。旁边是碎裂的半个鱼缸。
麦抬起头,眼角有泪。她说辰,它们死了。
我想养活它们。可是它们死了。
辰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流泪的女人把两条色彩艳丽的死鱼举到自己面前。一股生腥的气味纠结他的灵魂。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它们是海水鱼呵,用淡水当然养不活。
是呵。所以,辰,我要离开你了。
四
那天以后,麦的眼神里多了一种让人心慌的飘忽。
辰总是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浴缸里看着没关的水龙头发呆。水已经溢出了盥洗盆,淋漓地泻在地上,蜿蜒地流向别处。她伸出手指轻轻拨弄出几个水纹。然后满足地笑。
我是液体的呢。
听到辰的呼吸声,她转过头来诡异地笑。眼睛像两个幽深的空洞,。辰感觉一阵冰凉的血液涌过大脑。他把她拉出去,关上水流。
麦,别胡思乱想。
可是是真的呢。她露出委屈的神情。
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五
辰,知道吗,我是液体的。
迷乱过后的床上,麦边穿丝袜边说。辰已经学会不去理会她的胡言乱语,他只是默默地点了一支烟。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在空气中划出微妙的图形。然后黯去。烟灰掉在凌乱的床铺上,静静地蚀了一个空洞。
麦幽幽地走下床,披上黑色的风衣。
辰。我走了。记得我的话。
他的心里刹那间涌过一股阴郁的血液。窗边掠过谁家的灰鸽,一块瓦片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挡在麦的面前,伸开双臂将她裹在胸前。
不,辰。这不是拥抱。
他怔怔地看她用冰凉的双手慢慢推开自己。苍白的手指漾着奇异的光线,绸缎一样的发,被晓风吹在他脸上。像一种撩拨。
辰。记得那两条蓝魔鬼鱼吗。是我杀了它们。
我是凶手。
不,麦。你总是太过敏感。那只是意外。
是我。是我。
我用剪刀剪掉她的头发把碎发塞近她的嘴里。她鼓胀了眼睛用力呼吸。她死了。
辰呆站在那里。
麦,你说谁死了。
她啊。那个勾引我丈夫的贱女人。我明知道她有哮喘,那些金黄的碎发要了她的命。
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呢,辰。我的丈夫负气出海遇到海难。他现在应该是和珊瑚睡在一处。
我杀了他们。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是啊。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我快要离开你了吧。
六
她来收拾行李。
整个房间已经布满她的痕迹。衣橱、床头、梳妆镜。丝丝缕缕都是她的气息。她麻利地把一件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塞进一个大帆布袋。
辰,不会再来。
她这样说着,把钥匙放在桌上。
辰拦住她,递给她一张支票。他说,麦,好好过,别再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爱你。
她摇头。一样的淡定的微笑漾在脸上。
她说,不,辰。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这是游戏的规则。
我们互不相欠。她接过支票静静地把它撕成粉碎。白色的不规则的碎片零落下来,寂寥地飞舞,落地。
她说,这也是游戏规则。
在你怀里的某个瞬间我想过要安定。可是——辰,爱情是不可靠的。生命中转瞬即逝的暗流而已。迟早会被时间稀释成欺骗。
只有陪伴才是永恒的。
幽幽得像从灵魂深出透出来的声音。她伸手轻轻拨弄他的发。发丝交缠,任一只游走自如的手将它们玩弄于鼓掌。
辰知道,这个女人空虚的手掌里,再也容不下任何舞蹈。
七
辰,记得。我是液体的。
再也没有人在他身边如此耳语。她带着她的帆布袋离开了辰的世界。连同所有好的坏的的记忆。
辰并不去找她。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口中的“再见”,不是挑逗。是诀别。他永远找不到她了。
液体,到底是指什么呢。他伏在床上麦曾经睡过的那一边,用手轻轻抚摩那个似乎留有余温的地方。
辰:
我已经离开你很久了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终归是要离开的。我可以接受纯粹的陪伴却负担不了爱。你爱我,这是我们的悲哀。
其实在你怀里的某个瞬间我想过要去相信。我听到冰冻的血液开始融化流动的声音。我想再试一次。真的,再试一次。
我买来那两条鱼。我想着如果它们能好好活下去的话,也许能给我一个留在你身边的理由。我可以一直留下来照料它们,还有你。
可是它们死了。它们鼓胀的肚皮让我想起那个女人临死前爆裂的眼珠。
我发疯似的摔碎鱼缸,晶莹剔透的水奔泻出来,流了满地。
我突然发现。
水,还是应该流动着的。
所以,辰,液体的我,注定流浪一生。
麦
辰的手触到被褥下的这张纸条。
旁边,一枚银戒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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