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火

　　“带上你的七簇圣火，到你想去的地方去，完成你的心愿，等到圣火用尽，你便回来。”
　　我单膝跪下，双手接过太阳神赐予我的御火刃，起身，右手握剑贴近左胸。“誓死效忠我伟大的太阳神！”这不过只是礼节问题，我不需真的承诺什么。我伟大的殿下从不强求我为这句口号负责——他向来对我很宽容。因此在太阳神的宫殿里，我可以像水一样随兴，即使我其实是火的使者。
　　这是我尊敬他并至今效忠他的原因吧，我想大概。
　　我背着我的行囊来到凡世。我的背包中只有两样东西，盛装圣火的匣子和雕有火焰图腾的御火刃。

　　曾经，那个有着惊艳容貌的而年龄却是几十个我的总和的女巫祆，在我一百岁时为我占卜后告诉上帝：“这个孩子，天地不容。”
　　一时间，所有的女神都为我哭泣。而我，却在微笑，眼中闪烁着火焰。
　　太阳神将我带到他的宫殿，他对上帝说，他会使我成为为天地所包容的神。而他对我说的是，他喜欢我眸中涌动火焰时的笑容。我的灵性才是真正的天地不容。于是他为我起名为焱燚。
　　来到凡世，我住的房子楼层很高，离地面很远，离天界更远。我喜欢这个地方，天地不容的处所。
　　房东工作繁忙，几乎不回家。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她的女儿这两个生命填充整个空间。
　　我的房间东面的墙上有一面很大的窗，我可以通过它仰望太阳。晚上，我总是坐在窗台上，听云端亡灵的歌声。白天的凡世太喧嚣，除了噪音，我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深夜才会稍安静些。
　　这时，房东的女儿会抱着她最钟爱的黑色吉他坐在我身边的地板上，断断续续地讲述一些有趣或是沉重的见闻，偶尔会随意拨动一下琴弦，不过多数时间里，她只是抱着而已，紧紧地抱着，像抱着一个绒具。那是寂寞的姿势，太阳神曾经告诉过我。此时的我，真的可以感受到丝丝冷意。
　　她让我叫她雏，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然而我不打算问。
　　雏其实是个很开朗的假小子。外出游荡，偶尔路过她的学校，可以看到她和朋友疯闹的样子。只是她的眼中总有一点点若隐若现的落寞。只有在晚上才会流露在外。
　　雏的衣服只有白色和绿色两种。她说，其实她更喜欢蓝色，但蓝色太忧郁，所以不穿蓝色。

　　我所居住的房子楼层很高，我喜欢这个离地面很远的地方，天地不容的感觉。
　　租房启事贴出去了很久，却没有租客上门。母亲很担心。我知道母亲的用意，她希望能有一个人代她来陪我，只是这个原因而已。
　　直到有一天，母亲很稀奇地在天黑之前回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看上去很温暖的女孩。她随意地靠在门上，夕阳照在她身上，霎时间，她被镀上金色，真像一座唯美的女神像。
　　她告诉我，她叫焱燚。七是命数，七簇火焰，宿命之火。刚烈的名字，却属于一个如此灵秀的女子。
　　自从她来后，母亲就没有再回来了，我想她现在一定工作起来一定很安心吧。
　　焱燚的行李很简单，一个雕刻精致的小木匣和一支用白色绸缎包裹的什么东西，从形状看来，我想那可能是名贵的字画之类的。我问她，她总是微笑不语。因此我对她充满好奇，但我不会趁她不在时去做什么愚蠢的事情来满足我的好奇。
　　自从她来，一天中，我最盼望的时间就是晚上。这个时候，他总是坐在东方那个宽大的窗台上凝视远方的天空。她说她在听亡灵美妙歌声。于是我便很努力地去听，可是除了呼吸声，我什么也听不到。她真是个让人觉得新鲜的女孩。
　　偶尔我找她会聊聊天，想到哪里就说哪里，零零碎碎、断断续续，但都是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的真心话。她是个让人感觉得到温暖的人，使我一点顾及也没有。

　　自从祆为我占卜后，我便一直生活在太阳神殿，无拘无束。觋经常来找我。我喜欢听他讲关于凡世的种种，喜欢去关心那些不知道自己宿命的人们奔波忙碌的结局。当然，我时常对凡人的行为不了解，然而觋很少去思考这个，他很忙——作为祆的手下，总会有很多事情供他忙碌。
　　于是我会把我的一切想法讲给太阳神听。他有时会给我最详细的解释，有时却只是微笑不语——如果换作以前，被我提问的神一定会惊恐地捂住我的嘴，并告戒我不要再去关心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
觋常被他的上级神灵祆责备，她告戒过他，若他再告诉我过多关于凡世的事情，他将失去晋级为高等巫师的资格。同样，祆也经常以一个长者身份劝告我的殿下，不可对我太过宽容。可是令她头痛的是，觋仍然在偷偷地告诉我更多的事，而我的殿下也根本不理会她的劝告。
　　祆是个善良的神，她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上帝，也没有解除觋晋升的资格。只是，她总是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我，仿佛在说：“我可怜的孩子啊，你怎么办？”她担心我，会在预言的时刻到来的瞬间魂飞魄散。
　　“伟大的殿下，我恳请您答应我的请求！”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虔诚地恳求他。
　　“说吧，我的孩子。”他还是用那么随意地语气对我说话。
　　“我想到凡世，看看那些劳碌的人，看看被上帝遗忘的人。我想替上帝实现他没有帮人们实现的愿望。”我如实回答，毫无避讳。
　　他猛然抬头，盯着我的眼睛，表情严肃。良久，他说：“你果然是个天地不容的孩子！”
　　我依然微笑，眼中跳动着不灭的火焰。
　　于是我便来到了人世，来到了这个天地不容的处所，来到了雏的身边。
　　我似乎找到了我的目标，我想帮她，让她真正快乐起来，只是我还在寻找途径。我终于发现，这才是最难的。
　　我住在这里很久了，依然没有想到什么方法。我企盼太阳神，我伟大的殿下能够给我一点提示。

　　焱燚的房间散落着很多画纸，她画很多向日葵，那些普通的花在她的铅笔下，变得和她一样明媚。
　　此外，有一张画纸，工工整整地被她摆放在桌子正中间，是张人物素描，画的是个英俊的男子，轮廓分明，眼神透着睿智，表情淡定。没有笑容，却让人感到温暖，就像焱燚给我的感觉一样。
　　我问她那个男子是她男朋友吗？她微笑着摇头，望着远方。他是太阳神，最伟大的神灵。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无限景仰的神情。她转过头，对我轻笑：“你相信吗？”
　　我为什么不信？当话越接近真实的时候，人们反而越不相信。我才不要犯这个错误。我要以最单纯的思想听她讲的每一句话，于是我使劲点了点头。
　　她看到我虔诚地点着头，再次温情地微笑，将头转回窗外。
　　等等，我看到了什么？在她转头的瞬间，我似乎看到她眼中有什么在明明灭灭。我爬上窗台，凑近她的脸。她的眸中闪烁着火焰，忽然之间，那种熟悉的温暖涌遍我的全身。难道这就是一直以来让我感觉到温暖的东西？
　　刹那间，那火焰的光芒如一支羽箭，贯穿我的身体。豁的明朗起来。
　　她定是察觉到我的异常了吧，可她却没有躲闪。她把头再次转向我，平静地笑，没有言语。
　　我探过身子，搂住她的脖子，轻吻着她的脸颊，在她的耳边说，你真是个精灵。
　　我为我的发现感到一丝欣喜，由衷的。真的很奇怪，就是那么一瞬间，莫名地开心起来。或许，今晚我可以作个好梦了。
　　在我跳下窗台准备回房睡觉时，她突然双手捧住我的脸，在我的额头印下了一个炙热的吻。做个好梦，她说。
　　躺在床上，我还可以嗅到她留在我身上特有的阳光的味道。淡淡的，却存在着。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好，我梦到了我置身与向日葵丛中，还有她温暖的笑容。

　　你真是个精灵，雏对我说。其实，我不是，我只是半个神而已。
　　我冲她微笑，我忽然高兴起来了，因为我在她身上，嗅到了阳光的味道。就在她拥抱我的那一刻，她的手指不再是冰凉的了。
　　在她跳下窗台的时候，我想，我该为她表示高兴。于是，我双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的额上深深地印下一个吻。我对她说，做个好梦。
　　她一定会有好梦的。记得太阳神曾对我说，只有真正快乐的人，身上才会散发出阳光的味道。那么，从这一刻起，她应该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这一夜，我无眠。
　　离开，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内心忽然产生一个强烈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昨天的梦，真的好美，我记得每一个细节，就像真的经历过一样。
　　傍晚，回家的路上，我注意到路边花店里明晃晃的色彩。我走进店里，仔细观赏起来。曾经，我没有留意过那些亮黄色的花朵，但是今天我很认真很认真地去看，发现它们真的就是焱燚笔下那些灵动的灵魂。
　　我买了几盆带花苞的，一共七个。七，是命数，还是焱燚的名字。
　　一开家门，焱燚背着她的行囊站在门的里面。看样子她要走了。我知道，这里只是她的一个客栈，她终究要离开，因此我不想说那些让人难受的挽留的话。
　　我领着她到我的房间，她帮我把向日葵摆上窗台，房间不再死气沉沉了，我笑了。我对她说，一共七个花蕾，是她的名字。她也笑了，像个孩子似的，有些羞涩。

　　我打开我的行囊，抚摩着木匣和御火刃上的图腾，犹豫着。
　　狠了狠心，背上我的所有家当，只留下了一沓画有向日葵的画纸，还有那张太阳神的画像。
　　走到门口，正碰上雏回来，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很大的袋子，里面的植物我很熟悉——向日葵。同样的，我从她的眼里也看到了不舍。但是她什么挽留的话都没有说。很让人舒服的女孩子。
　　她领着我到她的房间，我帮她把向日葵摆上光秃秃的窗台，顿时房间溢满生气。她告诉我，一共七个花蕾，是我的名字。
　　“真的要走了啊。”她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我说，“接下来去哪里呢？”
　　“很遥远的地方，我想应该是回家吧。”我把太阳神殿称作人类意义上的“家”，觉得很亲切。
　　“有多远呢？”她抚摩着花蕾，自言自语。
　　“很远很远，远到凡人无法到达。”我直视着太阳，对她说，不关心她理不理解。
　　“那，会再见么？”她犹豫地小声问。
　　“或许不会了吧，我想。”说完这句，她再次亲吻我的脸颊。
　　“嗯，再见！”她微笑着，向我道别。

　　我看着焱燚的背影消失，虽然有些不舍，可是内心还是明媚的。真的，快乐的产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可以持久。
　　她说回家，回到一个远到人无法到达的地方。会是哪里呢？也许是天堂吧，她或许真的是降临人间的天使吧。她带给我了我需要的东西，可是我却没有可以回赠的，于是，我再次给了她一个吻。

　　我回到太阳神殿，单膝跪在殿下面前，双手递上盛装圣火的匣子和御火刃。
　　他接过匣子，随手放在一边，然后一挥手：“这柄剑属于你。”
　　“可是，殿下……”我惊愕地看着他。
　　“你仔细看看剑鞘上的图腾，它已经属于你了。”他打断我的话。
　　我细细地看，那是！那是七簇火焰！我的名字！
　　要知道，只有受封为神，才有资格拥有属于自己的神器。而我，因为命运的预言——我只是一个被太阳神收留的灵魂。不是人，不是神，什么都不是，天地不容。
　　他看着我的眼，微笑着。“我喜欢你的那双空灵的眼，涌跃火焰的眸，焱燚。”
　　我看着他藏着玄机的笑脸，一阵强烈的感觉驱使我向外奔去。
　　我冲到祆所在的神殿，她似乎知道我去凡世的事情，见到我便开始了她的教训。觋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祆，我请求您，再为我占卜一次。”我坚定地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你……说什么？” 祆吃惊地看着我。
　　“我，请求您，再为我占卜一次。就像我一百岁那年一样。”我重复了一遍。
　　她迟疑地站在我面前，打量着我。
　　“那好吧，不过你会失望的，我的孩子。”过了很久，她终于答应了，但是整个过程中，我还是可以看出她的犹豫。觋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很紧张的样子。相比之下，我坦然太多了。
　　占卜结束了。祆背对着我们，站立了许久。突然，她回过身，急走几步，紧紧地搂住我，我感觉到了她温热的泪水。
　　“孩子，我的孩子，是什么伟大的力量使你改变的？”她泣不成声，浑身瘫软，跪在我面前。
　　觋惊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问道：“这是真的吗？”
　　我的宿命，完完全全地改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天地不容的灵魂。我自己也吃惊了。
　　“你改变了那个叫雏的女孩，她也改变了你。她和你也自己改变了自己。”太阳神的声音在我的心底回响。

　　我细心地呵护着这七株向日葵，欣赏着它们绽放的灵动身姿。一共七朵，焱燚，你看得到么？
　　黄昏时分，母亲回家了。我在她进门的那一刻，给了她一个拥抱。“妈，我爱你！”
　　房子因为夕阳变得温馨，我看到母亲被夕阳的余辉染红的微笑。

　　受封典礼上，担任祭祀的是觋——只有获得很高地位的巫师才可以担任各种典礼的祭祀，因此我为他感到高兴。
　　上帝问我，是什么改变了我的宿命。身边许多神灵高声赞美着：“我伟大的陛下，是您无边的力量改变了她的宿命啊！”我微笑不语，内心感到一丝失落。以后，我要和这样一群善于阿谀奉承的人为伍了吧？如果这样，我宁愿自己只是一个天地不容的灵魂，跟随耿直的太阳神。
　　“是你么？”他并没有理会那些赞美，而是将头转向太阳神。
　　“不，伟大的陛下，我没有足以改变她宿命的力量。她的命运，因她自己而改变。”
　　而后，上帝赐予我华美的宫殿与尊贵的地位。我拒绝。
　　“我想，一直跟随太阳神，永远。”我诚恳地请求他。
　　“你是个奇怪的孩子。”他虽然感到疑惑，但也却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的生活开始充满快乐了，就是那么一瞬间，我就快乐起来，并且我感觉到我会一直快乐下去。
　　我时常坐在我房间的窗台上，与向日葵为伴。我也时常讲讲自己的心事，给向日葵——给焱燚。我知道，她一定可以听到。

　　站在太阳神殿的一角，我会常常俯视凡间，那个最明亮的地方，一定就是雏的家。我祝福她，雏，终将有一天会长成绚丽的鹓雏，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