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

1
伍杨童年的伙伴只有一个，水水。
那年夏天，伍杨九岁。水水十岁。
水水家门口总是有许多孩子，她们家院落很大，厨房在靠近院墙的那侧，旁边是葡萄架。用碎砖铺了条小路通大屋子，门前玩耍的孩子，扑克牌、玻璃弹子、划上几条线跳格子，水水一定是其中玩得最欢的一个。台阶上坐着的捧着一本残缺不全的《天龙八部》中的第二部的那个是伍杨，扎着小辫，神情专注。伍杨旁边五步远是一些薄荷，夏天可以摘了叶子泡茶喝，很清凉，可以消暑。
水水的爸妈都在鼓楼路干活，他们家有个烧饼店，黄桥烧饼。来自泰州黄桥的特产，是非常好吃的，根据里面的馅不同，烧饼的名字也不一样，伍杨最喜欢吃的是龙虎斗。
一直到傍晚，水水是个懒惰的孩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小孩在厨房里帮她烧火，用砖头砌得灶，大把的草塞进去，火舌一扑一扑。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没有小孩会拒绝，可能是不敢拒绝，水水说了，不帮她干活，明天就不让来院子里玩。

2
夏天是个丰厚的季节。
水水家的葡萄疯狂地生长，每天早上水水妈走的时候都摘上一大碗放桌子上。伍杨吃完早饭就往水水家跑，葡萄拿到井旁边，打上满满一盆水，一个个洗得亮晶晶，带着水珠的葡萄是那么好看，在伍杨心里，比珍珠好看多了。
有时候两个人一起吃早饭，伍杨啃烧饼，吃水水妈腌的萝卜菜。那些葡萄二个人都等着另一帮孩子过来大家一起分着吃，水水像个霸主，愿意给谁多一些便多一些。
水水家旁边就是河，河上面有拱桥。一到中午时分，几个人赤着脚踩在公路上的石子上，灼热地烫。从路上面冲下去，河边仍有石阶，先往桥洞里钻，躲猫猫玩，大声地叫对方的名字，听回音在石壁上一撞一撞，空空的拉长。大家开始都不会游泳，只在水边走来走去，有时候脚就被玻璃碴子扎出血，负伤的人就坐在桥洞入口处。
不会游泳，却相互比赛看谁在水下面憋气的时间长。一、二、三 小小的脑袋都沉下去，捏着鼻子，眼睛闭着，耳朵好像在冒气泡。实在忍不住了，扑腾一下就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一看别人还在水下呆着了。伍杨是第一个学会扎猛子的，整个身体都在水底下，手脚并用，慢慢居然也就能游上一会儿。河不宽，一个猛子扎到对岸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后来，就有水水和伍杨开始比，看谁先到对岸。
有人摇着船过来，船二边都站着那种嘴巴长长的水鸟，叨小鱼吃。
伍杨他们仍在水里玩，没防备那水鸟的长嘴巴，啄了伍杨的手臂，看上去像要把她吃掉似的。伍杨一疼，就往岸上跑。连续几天都心有余悸，怀疑这种丑丑的长嘴巴动物是食人一族。
还怕水鬼。水水妈说那水鬼会变化各种东西，浮萍啊，水草啊，会缠住你的脚，把你的血吸尽了，你挣脱不了，水鬼力气是相当大的。这番话没少发挥作用，有一次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浮萍一下子都不见了，哪个小孩突然领悟似的尖叫，肯定是水鬼变走的，一帮家伙急急往岸上跑。觉得前后事情是有些蹊跷。有好几天不敢下水玩。

3
分派的那个小孩和水水一起去烧晚饭，水水在井边淘米，那小孩开始点火，水水己经在锅里放了水。其他的人往大屋子跑，坐大凳子上，搬小凳的，坐在电视机前，一起看动画片。看完动画片，各自回家洗澡吃饭，晚上再到拱桥上捉荧火虫。
伍杨对拱桥印象太深了，好像那几年都有被车撞到，一帮孩子在桥上跑来跑去，下班的人骑着自行车，不小心就撞到，可是每次都是伍杨往车轮上跑，伤口不大，但也够疼的。医务室就在附近，有小孩去叫伍杨的爸爸。
荧火虫，一明一暗，飞东飞西，孩子手里拿着小瓶子，下定决心要把瓶子装满了，回家放在蚊帐里做灯笼。大多时候是眼睁睁看着荧火虫在芦苇里飞，却没办法捕捉，是有人为了逮里面的而掉进河里去的。孩子都是桥南边人家的，桥北住的人不多，而且小孩子也少，甚至桥北的水都脏。这座拱桥像个分止符号。

4
看完《天龙八部》，伍杨又看《射雕英雄传》，小叔收齐了金庸所有的小说。伍杨很羡慕，很想继承小叔的这笔财富，这恶心思被小叔看透了，他用手指凿她脑袋。
水水爸也是个好玩的人，从街上回来，就寻问水水的暑期作业做多少了。水水早有一手。一放假，就和伍杨约好了，一个人做数学一个人做语文，相互帮忙。

水水爸夸伍杨的裙子好看，是白天伍杨姨从苏州带给她的。水水以男生自居，不大瞧得起花花边边的衣裳，但也很喜欢这件裙子。格子裙看上去总是挺大方的。伍杨回家和妈妈商量，阿姨另外还给她一条长裙子，伍杨要把格子裙给水水。妈妈说随便你吧。
穿着新裙子，二个人趴在桥栏杆上，看荧火虫在水面上方飞。
公路两边长着高大的枫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地响。也有人爬上树折些树枝带回去，因为上面有大大的叶子，羊是不拒绝吃这种叶子的。伍杨也想养只自己的羊。
如果我羊只羊，我就叫它水水。
那我也养一只，叫它杨杨。

水水的外婆送了二只小羊过来，长长的腿，那样纯粹的白颜色。伍杨告诉水水，她从来不知道羊也可以这么好看。

5
伍杨小水水一岁。幼儿园的时候，第一天上学，伍杨妈把伍杨交给水水，伍杨在班上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家，老师给了水水二毛钱，让她带伍杨回家。二个人在桥上分糖吃，二毛钱可以买四块水果糖。这件事情她们俩相互保密。伍杨妈到现在也不知道。

水水不爱看书，那时候小册子的画本伍杨家很多，伍杨认字相当早，会讲故事，看了画画书，绘声绘色讲给水水听。在水水心里，伍杨虽然是比她小一岁，却是非常聪明的姑娘。即使期末考试，水水妈包棕子，包棕包中，水水的成绩也没冒过尖，伍杨不喜欢吃棕子，不吃棕子也考第一。
学校的院墙，有个洞，小孩子很容易钻出去。一下课就有人往外钻，那外面是附近的田地，有个斜坡，搬些柔软的草过来，便可以躺在上面。伍杨和水水眯着眼睛，任太阳往脸上照，晕晕欲睡。有时候上课铃响了，才惊醒一般。
武侠小说看多了，晚上做梦伍杨也看见自己行侠仗义去了。飞檐走壁那叫基本功。梦里的世界实在任性美好。伍杨却不能每天都有梦境。问水水该怎么办。水水去请教外婆，外婆说你睡前把二只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就好了，可是后来听人家讲，这样做梦全是噩梦。
躺在草堆上，伍杨问水水，长大想做什么。
水水说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问伍杨想做什么。
想当侠女。
二个人抱在一起笑。这个世界好像还没看见哪个侠女在屋顶上走路。

6
是村子里的小学，桌椅都很破旧。那种最简单的桌子，没有桌肚子。同学们自家里带了毛线过来缠，把二边的木头绕起来，上面也可以放书包。上课的时候，伍杨的同桌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对伍杨挺好的，总是带贴纸给伍杨，课本上便花花绿绿贴了漂亮的女人。
伍杨清楚地记得开学的时候男孩子拿了一只手套过来，拆了一个线头，往二只手指上绕，慢慢变成一个团。后来桌子上缠的线都是这只手套的功劳。很多年以后，伍杨看见男生在她家屋前老树上刻的字居然还在，那句，你很tong。tong是介于童与通之间的发音，是夸一个女孩子漂亮的方言。
男生的名字伍杨记得，少君，这么像言情小说里的某个少奶奶的名字。
少君有个姐姐，他们念三年级的时候少君姐姐快小学毕业。那些女生个子都很高大，有时候她们带水水和伍杨跳皮筋，算是高年级的同学对低年级的孩子的恩宠。水水和伍杨个子虽小，跳得却很努力，有最简单的皮筋游戏，叫拉面条，一个人玩也可以，把皮筋绑小树上就行，手臂和脚需要相当的灵活和谐，是水水最爱玩的。
少君比他姐姐还要好看，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私下里水水问伍杨，酒窝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代表很能喝酒的意思。伍杨不确定。上课的时候便小声地问少君，男孩子的脸一下子就红通通，他对自己有酒窝这件事是耿耿于怀的，可能因为使他少了些许男子气概吧。

三年级的下学期，放学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回家，少君是桥北的人家，还要再过二个桥才能到家，挺远的。伍杨一直没去过，那边后来挑了一条人工河，通长江，引江河。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7
暑假过去了一半，水水家的院子仍然热闹。鼓楼路那边的烧饼店子生意越来越好，水水的爸妈把店子又扩大了，可以住人。晚上他们不回家的时候，水水锁了门到伍杨家住。
伍杨有个哥哥。哥哥小学毕业就不上学了，书念得不好，心地很善良，非常疼唯一的妹妹。他喜欢吃蚕豆，伍杨妈便炒了豆子，哥哥口袋里总是有蚕豆。伍杨却不觉得哥哥笨，哥哥会把美术课本折成一个漂亮的灯笼，还可以在里面点上蜡烛，伍杨觉得许多人都做不到这件事，哥哥在她心里是很有分量的一个人。哥哥跟一个亲戚学修理钟表，那钟表铺子离伍杨学校不远，哥哥十六岁了，长得很高大。有一段时间，早上上学，前面坐着伍杨，后座上还有水水，哥哥脚一撑地，自行车就往前滚了。

伍杨爸在新华书店给伍杨买了一本成语词典，伍杨吃饭的时候也翻。哥哥把词典抢过去，妈妈也在一边说，吃饭时看书不好。伍杨把圆规弄坏了，怕挨爸爸骂，哥哥就骑车上街买一模一样的圆规。哥哥去外婆家里的时候，遇到灿叔，灿叔是镇上琉璃瓦厂的厂长，他们厂有个图书馆，毕竟也有些藏书。哥哥每个星期天便骑车去厂子里找灿叔，抱些书回来给伍杨看。那时候伍杨最爱看的是古龙的一些小说，四大名著也啃，看不懂，也不问人，又让爸爸买了新华字典，自己查着，边看边猜。等暑期电视上放《雪山飞狐》的时候，伍杨非常明白剧情的变化，那时候己经很喜欢程灵素了，纳闷的是电视上那个程jj还是很漂亮的。

水水告诉伍杨，暑假一过，四年级开学的时候，她就要转学了，去鼓楼小学。这样爸妈好照顾她。鼓楼小学是市重点小学，都是街上的孩子。伍杨担心水水挨别人欺负，先想到的是自己以前还是应该把少年拳练好的。
那以后你岂不是每天要吃烧饼呢？伍杨知道水水妈那么忙，哪有空做饭给水水吃，最多是到对面的馄饨馆要碗面或馄饨。
没事啦，妈说请个阿姨给我做饭。
二个小人儿睡一个枕头，半夜伍杨妈起床给孩子把被盖好。
伍杨妈也有自己的打算，想让伍杨和她阿姨去苏州上学。伍杨不想和阿姨一起走，离家太远了。哥哥也不同意，说小姨刚工作，自己都照管不来，哪能照顾好伍杨。这些计划伍杨不很明白对她意味着什么，当前只有一件事，这个暑假一过，就不能每天和水水在一起了。幸好哥哥答应她，只要她想见水水，就骑车送她去鼓楼小学看水水。

8
记忆出现空白，伍杨的许多事情停留在十岁。她的世界突然惴惴不安起来。
少君和另外一个男生成了同桌。
伍杨的新同桌是村里医务室医生的女儿。她的鼻子总是出血，很多的血，不停地往下掉，一会儿就染红了手指、书页，还有伍杨的衣袖。
伍杨面对扑头盖脸的血腥，生平第一次这么惊慌。晚上做梦都有大片大片地血迹往脸上淹没过来。
新同桌悄悄和她讲，她们家房门口有一个血鬼，满身都是长长的毛须，每一根都可以无止尽的流出血来。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只是巨大的一团血淋淋毛茸茸的东西。
水水走了之后，妈妈给伍杨换了一张比较小的钢丝床。是单独的房间。
伍杨分明在每个晚上看见那东西慢慢走到她床边。看着她。比嘶咬更可怕。

妈妈带伍杨去找一个叫八叔的人。说这孩子中邪了。
八叔自称每个晚上都会去阴朝地府打探消息。
八叔和伍杨妈在一边低低讲话。
伍杨看见成群的乌鸦往眼睛里飞过来。

9
水水和少君结伴来看伍杨。伍杨休学在家里，坐在院落里晒太阳，哥哥在旁边剥桔子。
伍杨看见水水和少君在阳光里在老树下面的身影，微微地打晃。
伍杨不说话，水水他们也不说话。他们不明白好朋友怎么突然换了一双眼睛，从前伍杨的眼睛是很安静的，现在少了那种活泼的神气，里面像住了一些陌生的东西。
少君手里的小刀，阳光投射到上面，便是刺眼的白光。
少君在老树上刻刻写写。他问水水tong 怎么写。
哥哥在旁边说，那是方言，哪有写法啊。
水水建议用拼音代替。
伍杨的神经终于被他们牵引，好奇地看着。看着那歪歪斜斜的字，然后露出一些笑意。伍杨觉得自己并不是病了，身外的世界突然多了一样东西，恐惧。这是她生命里从前没有的。想象的世界，如同病菌侵袭。她需要时间去适应。也许是她太脆弱。对于别人是自然发生的事情，对于她却要加倍地努力，承担多倍的疼痛。
没有人知道那个门外的血鬼。伍杨没有说。对哥哥也没有说，尽管她知道哥哥不会怀疑她的话。

10
这一年很安静，伍杨辗转于医院和类似八叔的人手中。哥哥始终陪着她。有时候她也会欢笑，像哥哥口袋里的蚕豆，伍杨的袋子里总有桔子。有住院的阿姨逗她，要和她交换桔子，她就很大方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那大衣的口袋有个洞，桔子从这边滑到那边，哈哈，像个庞大的口袋，可以装很多东西。伍杨分外地喜欢衣服上这个宝贝。
伍杨问爸爸她什么时候可以去上学。
爸爸让她去睡觉，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医生说就可以去上学了。
水水帮着妈妈给附近的邻居送烧饼，妈妈让她把别人给的钱就留着自己花。水水把有些油腻的纸币压在书里面。

琦 03/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