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翔 发表于 2024-7-24 16:06:05

菩提树的妖精

  妖精告诉自己,妖精不干净,妖精有疤痕,妖精不是洁白无暇的。然后又安慰自己说,妖精其实挺好的,挺好的,妖精至少还有粉笔画陪伴着。

  天上有棵菩提树,树里住着妖精,妖精偶尔会爬出来晒晒太阳想想过往,也会入骨地怀念当时的月亮。妖精说,那是预言。
  妖精每天都会到天堂去探望那些已经枯萎了的灵魂,也天真地数还剩下多少个座位。她会礼貌地问候上帝,再悠然自得地走回那棵已经生长了三百年的菩提,那棵树里,有妖精的快乐和满足,壁上的粉笔画也将永远袒露着她单纯的童年。
  妖精会歪着脑袋问上帝,什么是幸福?
  然后,这位从开始到最终都长着白胡子的老人望着眼前的邻居,说,幸福是没有形状的,就像你每天都会探望的灵魂一样,都找不到轮廓。
  妖精还是睁着那双好奇的心灵,打量着上帝,他们为什么就突然没有了轮廓呢?
  上帝眯着眼睛笑,妖精啊,那是人间的一种程序,不可或缺的。当他们的肉体已经老化到没有力量再生存时,就会变成影子,就搬到天上来住了。
  我呢?我会成为影子吗?
  你是妖精啊,妖精永远是个精灵,自始至终都住在菩提树里,不会离开,妖精天真地笑,大概是明白了。她说,再见。
  上帝也朝她天真地笑,说,再见,妖精。

  在阳光明媚的时候,妖精终于遇到了人。在人间。妖精说,那是爱。
  当他呼唤妖精时,妖精就会兴奋地手舞足蹈。他们一起大声笑,一起幻想未来,一起幸福着。
  妖精问,干嘛不到天上来。
  他回答说,因为那里没有幸福。
  但有上帝有灵魂有菩提还有妖精啊。
  所以要等着我,等我搬上来。
  在很远的将来吗。
  在我完全枯萎时。
  枯萎,就是不能鲜活地生长了吗。
  嗯,也就不能和妖精一样晒晒太阳想想过往了。
  不,太阳离天堂很近的。
  可那时,我已经没了轮廓。
  轮廓,轮廓,妖精喃喃地念道,也想起了上帝的话。上帝说,凡是人间的动物们一到天上来了,就会突然没了轮廓。

  他有着漫长的头发和坚硬的眼神。还有跋扈。可妖精喜欢,很。
  妖精会很听话地偎在他身旁,听他讲故事,讲人间的小姑娘也会有爱情,讲人间的爱情最多只有一辈子。
  妖精问,什么是一辈子。
  他说,这是人间的词。从生到死的一个阶段。
  那小姑娘会幸福吗。
  会的。即使会有劫难。
  可是她会死的,她不幸福,一点也不。
  妖精啊,你不懂的。关于人间,你很模糊。
  所以你就要教教我。妖精轻轻地揉眼睛,大概是还没能习惯人间的气候。
  嗯。那小姑娘,会在一辈子中,遇到很多人,也做很多事,想很多东西,那时她会很幸福的,就跟妖精在天上飞的感觉一样。
  她会遇到谁,做什么?
  遇到不同面孔的陌生人,做纷繁复杂的事,然后继续走,遇到另一群陌生人,又一起着手相同抑或不同的事。她还能够幻想,在跋涉的过程中,会欣赏到美好和暗淡的风景,再梦到些什么。
  小姑娘不停地走,不累吗。
  即使累,也要坚持啊。
  为什么。
  因为她要找到自己的幸福。
  哦。妖精木讷地点头,再想像那个坚忍的小姑娘。

  不过,妖精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她不懂得那种漂洋过海似的感情,也掌握不了。
  他会用尖锐的语句刺妖精,说妖精不干净,他对妖精其实一点也不好。所以,妖精只能躲在菩提里流泪,汹涌地。上帝会循着声音过来,敲门,再安慰。
  上帝说,妖精啊,你还小,不应该纠缠地那么繁忙。妖精只应该吃着棒棒糖,荡着秋千,在菩提里幻想。
  可妖精使劲地摇头,凄凄地说,不行的,他不能消逝的,我会死的,会死的。然后继续哭泣,也捏着粉笔在树壁上乱涂。她写一行一行的文字,里面有幸福在挣扎,也画他的眉目,那么清晰不可磨灭的。妖精只是想纪念,可终究应该纪念些什么,她不知道。甚至,妖精连目的都不知道。
  菩提快开花了。在秋天时。

  阴天时,妖精不能晒太阳了。所以,就到那片水泥森林里去找他,她想要他讲故事,讲小姑娘,讲爱情。
  可他不理妖精了。他说妖精不好,和妖精在一起不幸福,然后就没了踪迹。
  妖精被剩在了拥挤的人群当中,她想要抓住他的影子,可是,人们都盯着她的水蓝色眼泪。人们觉得怪异。
  于是,妖精飞上了天,敲开了上帝的门。可她看到周围的座位上,有水在蔓延。一直到云端。
  上帝指着说,那是人的眼泪,他们在哭泣在怀念在感伤也在幸福着。
  如果很幸福,为什么还要哭泣。
  因为人是种复杂的动物。
  他呢。也一样吗。
  骨子里埋藏着单纯,但,复杂。
  可他为什么要让妖精疼痛。妖精好痛的。
  因为你让他没有幸福缠绕。
  我们是有幸福的,都有,很多很多。
  上帝微笑,妖精,知道人为什么要寻找幸福吗。
  妖精摇头,等待着回答。
  他们会莫名地哭泣,再开怀大笑,但骨髓深处却始终弥漫着幸福的氤氲。他们迫不得已。没有幸福问候的人,是最先枯竭最先搬到天上来住的人。
  他们不想来看上帝和妖精吗。
  嗯。因为他们不想让灵魂逃走。
  可是我真的很幸福啊,为什么他就不呢?
  你是妖精,和他不一样。妖精有自己的世界,妖精只应该幻想。
  那妖精就孤寂了,然后就死了。
  不会死的,只会永远孤寂,和你的粉笔画一起。
  妖精又流泪。她不明白,为什么上帝不给她安慰,反而让她伤心。

  在接下来的日出日落中,妖精一直捏着她心爱的粉笔,没事时就靠在菩提上写字画画。
  她写人间的小姑娘和小姑娘的爱情,也写他。妖精已经记不起他的样子了,因为他已经不想念妖精了。妖精只是小心翼翼地描出他的轮廓他的言语和他对她曾经的爱。
  妖精不是想扭转些什么,也没有怀揣着某种美好却又破碎的愿望,她只是依靠文字缝隙中的东西去怀念过往,怀念他。
  妖精也会坐在高高的菩提树上,头上戴着湛蓝的花,或者吃着棒棒糖。她想从云端遥望到他,想看看他有没有幸福作伴。
  妖精偶尔还降到人间,和他打个照面,寒喧几句。听他讲他碰到的小姑娘,还有他和小姑娘的爱情。妖精一直很平静地听,没有埋怨,因为她知道,那是人间的幸福,她绝对触及不到。
  上帝也告诉过她,他也许只是无能为力,毕竟妖精把是个洁白无暇的妖精,妖精不干净,妖精有疤痕。
  所以,妖精只会朝他很和平地微笑,再祝他幸福,和他的小姑娘一起。
  他也转过头来,说声谢谢。

  大雨倾盆时,妖精把菩提圈了起来,替它挡住过分的雨水,也请求上帝看护好壁上的粉笔画,她说不能被冲刷尽了,要不能想他了。
  上帝叹息着,说,妖精,你快乐吗。
  妖精沉默,然后使劲地点头。可接着又是眼泪,和摇头。
  妖精啊,他已经到达幸福的巢穴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怀念。这样不好。
  但我还是会突然记起他,这些粉笔画是一天一天垒起来的。
  但你必须过自己的生活,你已经很久没去探望那些孤单的灵魂了。
  哦,对不起,我会向他们道歉的。
  可他们要的不是你的歉意,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谅解。
  给他们爱。
  他们是人啊,你说过的,人在妖精这里找不到幸福。
  他们已经成为灵魂了,他们住天堂,他们的邻居是妖精和上帝,所以,他们迫不得已。
  那他呢。他怎么办。
  被你遗忘掉,而和他的小姑娘靠在一起。
  妖精眨眨眼,说,我早已丢了他了。

  晴。妖精准备告诉他那些粉笔画的故事。她还是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很单纯地想让他知道,妖精其实挺好的,而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罪恶不听话。
  他摸摸妖精的头,说,我哭了。
  因为什么。
  因为过往,因为你,因为曾经的幸福,也因为现在的小姑娘。
  妖精不说话,她只是埋着头。盯着自己的黑色脚趾甲。黑色的啊。

  妖精又恢复了以前的宁静。在每天早上的九点敲开天堂的门,然后一个一个地问候,和他们说说话。讲菩提的茂盛,讲外面的太阳和黑子,也听他们说起许久以前的快乐,还有人间的棒棒糖秋千梧桐和马蹄莲。
  那些灵魂都喜欢着这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会抹去他们的眼泪,再轻轻地说,不哭了,不哭了。跟在人间时的朋友一样,那么懂得爱怜周遭的同伴。
  妖精说,那是因为经历,所以懂得。她爱过人的,爱过。
  可上帝突然跑进来,大声地叫,妖精,你的那些粉笔画被他弄脏了!
  妖精顿时有了呆滞的目光。她发了疯地跑回那棵菩提,也看到了一直流淌的液体。那些没有透明的水啊,夹杂着粉笔粉末的尸体和气味,就一直淌,淌到了云端,再到人间。
  可妖精没有落泪,因为已经学会坚强了,她望着人间的那个正在逍遥自在的他,又神经质地沉默。妖精不想说话,不想因为他的一时不小心而责备。妖精只是望着,呆呆的。
  妖精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些粉笔画狠狠地致于死地,让它们没了本身的洁净和生命。他本应该很好地对待它们。即使他已经不认识妖精了。

  他说,你不应该涂抹那些不存在的垃圾。
  妖精可怜地说,那是为你而写的画的啊。
  可也摆放着我不喜欢的东西。
  但那是我的思想我的秘密。
  肮脏的思想和肮脏的秘密吗。
  它们很干净,跟天使一样。
  天使也会被染色的。
  不,她们永远都是透明的白色。
  也许,但妖精已经不是了,但你已经和妖精不在一起了,你没有受牵连。
  他大笑,接着凶狠地说,所以我要摧毁。
  妖精盯着这个曾经多么美好的人,也慢慢地飘到了天上。她已经深深厌恶。

  菩提彻底地脏了,也侵蚀了妖精的天真和善良。上帝刚才来过,说,妖精,不要伤心了,他太残忍。
  而妖精只是看着那些粉笔画被逐渐污染,一行行的文字都蛮横地印上了他的手指印。
  妖精问,天堂还有多少个座位?
  无数个。
  嗯。

  妖精站在他面前,说,抱抱我。
  他轻蔑地笑,你是谁。
  可妖精还是坚持着,说,抱抱我。
  于是他走上前,搂过妖精的身子,把她置于怀中。
  妖精呼吸着,问,知道什么是仇恨吗。
  他又冷笑,妖精也懂仇恨么?
  很迅速的几秒钟,妖精点点头,回答,嗯,妖精永远记得。然后,那把刻着妖精的粉笔画的匕首已经进入他的身体了,有鲜红的颜色喷射出来,也很快地在妖精手边凝固。妖精抖抖手中的匕首,准备迎接更多的鲜红色。
  妖精从来没有这么坚硬残暴过,也许只是因为从没有谁引诱起她的仇恨。
  他始终没有叫,没有动弹,一直到没有鲜红色再喷射出来的时候。
  妖精轻轻地说,我的粉笔画被你染脏了,所以你就不得不枯竭。上帝告诉我,那里还有无数个座位。
  然后,妖精看着他重重地倒下去,也趴下身,对着那双在不久前还冷笑的眼,说,死了?死了,完全地死了。

  上帝问,妖精还是个孩子吗。
  不是了,因为妖精已经能理解爱和仇恨了。
  还会写字画画吗。
  会的,妖精有自己的世界。
  写谁。
  陌生人。
  为什么。
  因为妖精已经爱好陌生的人们。他们会爱我,但不会让我有仇恨。
  上帝点头,说,妖精还是个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会顽皮地把粉笔捏在手里涂抹陌生人。
  妖精咧着嘴笑,却也透着无奈。

  粉笔画被重新修复过,但无论如何,也擦不掉那些畸形的手指印。
  妖精已经不再去凝视,而是继续在空白处写字画画。写那些陌生人,画自己的菩提和上帝的胡子。也还是准时到天堂,和那些喜欢她的灵魂一起逗上帝笑,一起摘身旁的云朵朵,一起吃棒棒糖荡秋千。
  但对于角落里的那个没有价值的灵魂,她一直唾弃。
  没有月亮的天上,妖精扔了那个一丝不苟的预言。
  上帝问,不留恋吗。
  妖精说,那很好,没有他存在的人间,会干净点。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菩提树的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