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旅行爱好者
好不容易快到草垛,已经近在咫尺了。忽然想起钥匙没找到,没钥匙可怎么躺到床上睡觉啊,莫不是要我在外面过夜?难道要我隔着门睡在外边,夜本是人和床和二为一的时候,加之困意似巨大的黑幕罩住了我,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即使把门砸的稀烂也要躺在床上美美地睡觉。于是我脚步加快,异常坚定地走到草垛门前。门没锁,怪了。我轻轻推开门,竟然不像是走进自己的家,屋里漆黑一片,开灯。所有值得我注意的东西一件没动,早上临走前扔的烟蒂,还好好地躺在原来的地方,我放松下来,既然一切如故,赶紧睡觉,实在盯不住了。身体像是浸过水的毛巾,被啪的一下甩到床上,便一动不动了,进入睡眠状态。
早上的麻雀没有和往常一样前来叫醒我,她们也许知道我今天休息吧。七点左右,睁开眼睛看了一下,少了麻雀,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确定今天是休假日之后,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看来昨夜确实喝多了,这会儿口中还甚是干燥。
“咱们去哪儿玩啊?”上学后的一个休息日,我和春天像往常一样凑到一块。
“去那个沙滩吧!听说那里挖到过宝贝呢。”
“那儿可是很远的。”
“没事儿,我们骑脚踏车去,保证能在晚饭之前回来。”
“好吧,家里要是问起来就说做功课去了。”当时,对于十来岁的我们,骑自行车到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寻什么宝贝,诱惑远远大于困难。
起身到饮水机旁灌几口纯净水,干燥感好歹算是退去了。回身坐到床上,已是上午十点多,休息日该做点什么?我不愿出去逛街,不愿出去会客,不愿出去休闲,也不愿出去运动,总之就是不愿动任何一下。随手拿起本小说看,刚翻看了几页,安然便飘然而至。
“我叫安然,一个旅行爱好者。”一个高个子长得很结实的年轻人,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单眼皮,脸部有丰富的肌肉,显示不出突起的颧骨,面部少有表情,长发,从其脸上皮肤细致程度来看应该只是几天忙碌才造成如此状态的。
他穿一件黄色休闲宽松外套,上面似乎蒙了一层灰尘,下身的淡蓝牛仔应该是新货,但是同样有些腌杂。这身装束应该是多天来未曾下过身吧。
“??”
“昨天路过你这里,见门上有钥匙,顺便进来休息了一会儿。”他把一个绿色双带背包扔在我床上,可见他并不见外。
此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我出门的时候竟然锁门,而且没取下钥匙,倒啊,真是糊涂厉害了。我重新打量他一番,还是那样,没表情的脸,单眼皮,长发。
“安然起床了!”
安然窝在床上硬是不动,任凭母亲怎样叫他。时近中午,“都闷了整整两天了,怎么突然疯了似的把自己关起来呢?!”母亲在外面抱怨。
“安然你出来呀,吃饭吧,你不吃饭怎么行啊!”母亲哀求道,已经是这次午饭的第五次叫他了。
“安然你出来吃饭啊!”母亲再次哀求
“就这么一个儿子啊,要是他出什么事,我就不活啦!这么大的家业你说交给谁啊?我还盼着他将来继承家业呢,可怎么办啊,两天了,饭也不吃,也不出去玩,以前多好啊,记得……”母亲边下楼边自言自语。
父亲已经吃过午饭,安静地读报,公司里经常忙得够戗,听说儿子在家不吃饭,两天不出门。自己本来也难得的回来一趟,面对如此的情景他无能为力,或许是根本没往心里去也未可知。
安然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听到父亲在外面少有地讲话,“该给他找个女朋友了吧,到年纪了。”
“大概是吧。”对丈夫的话,母亲有气无力地附和。
安然咣当一声把门摔上,“我不缺女朋友。”赌气道。
“你终于肯出来了,你要什么?到底怎么啦?吓坏妈了。”见到安然肯开门出来对于母亲来讲总算是好事,她走到楼梯旁,无限深情的看着儿子。
“那你说你要怎样,劝也不行,哄也不行,你是软硬不吃啊,你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呢!”父亲呵斥道。
“我只是考虑一些事。”
听安然这么说,其父母甚是吃惊。眼前的这个儿子从小到大好像没考虑过什么,衣食无忧,要什么给什么,说不上学,就不上学,为此也大闹了一场,说想出去旅游,给他钱,让他出去玩,其他方面更是满足他。毕竟他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偌大的家业将来还要靠他呢。
“好了,不管你考虑什么,先吃饭。”他们并没问他又在考虑什么,又要有什么想法,反正他那些想法父母认为总是能应付的。
安然一声不响的坐到饭桌旁,稀里胡噜的吃了一通,吃完后谁也不理地站起来回到楼上。
“他考虑什么啊?”母亲问父亲。
“这孩子不小了,要找个女人了,我们以前总忽视这点。”
“以为都像你啊,对女人那么感兴趣。”父亲在外面有女人已经是家里公开的秘密。
父亲尴尬地拿起报纸,不再和妻子讲话。不管怎么说儿子已经肯出门吃饭,这对他来说回家的目的便已经达到。
“那你究竟考虑什么了?你的打算是什么。”我问安然。
“你出去旅游过吗?”他反问我到。
“只去过几个小地方,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倒也有山有水,那对我来讲已经很不错了。”
“这两年,我到了很多地方,你知道吗,那些所谓的名胜景点并没有给我心灵的共鸣,怎么看去也就是些山山水水的,再加上一些古人的遗迹,它们像被玷污了的少女已经不再纯洁。那些地方去的人太多,很多的人去不过是去那里掠夺的,他们拍照,摄像,把本来带灵气的圣洁地方弄得一塌糊涂,加之一些人造景观怎么看上去都不自然,无非是把这些人口袋里的钞票拿出来贴到旅游景点上,然后再去吸引另外的人;现在惟有很少的地方能堪称得上纯洁的了,而那些地方只存在于景观的不起眼之处,小得不能再小,有的连肉眼都看不到。我不满足这些微小的纯洁,我要去寻找更圣洁的地方。所以我要旅行,旅行所不同于旅游的地方就是前者是不带有掠夺性,然而它是绝对的自由的,是付出自己的一切以希求纯洁的行为。”
“你认为什么地方是圣洁的?”
“沙漠!”
“沙漠?”我重复到。沙漠给我的印象不过是黄沙漫天,流动的沙丘,风吹过后露出的骷髅。小时候曾看过一部电影《海市蜃楼》,讲沙漠里出现过美女,为寻找美女。有人带着一队人马踏进沙漠,却招来杀身之祸,结果不及的了,总之是比较遥远且恐怖的感觉。
“其实沙漠也在濒临污染的境地,我能感到它迫切地需要我,我也迫切地需要它,在那里我也许可以找到自由吧。”
“沙漠和自由?何苦非要去沙漠呢?”
“你知道楼兰古国是怎么覆灭的吗?”
“不知道,我哪儿有心思研究那个。”
“据说是被沙漠吞噬的,沙漠的力量太伟大了,其实沙漠和大海是一样的,不过人们赞美大海,却对沙漠恨之入骨,决心要消灭它,在我看来惟独沙漠活着。”
“沙漠活着?”
“对,沙漠是有生命的,所以我要到这有生命的地方,去感受它。”
也许安然有这样的决定同其自身所处的环境、所经历的生活有很大的关系。我从内心里支持他,我没有劝戒他什么,当然我也没什么好劝戒他的,迄今为止我是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受别人的劝戒的。我拿不出什么东西来馈赠他,于是只有不去劝戒,不去阻止他。
“恕我说一句,你此去路途遥远,如何能到呢?”
“有一颗义无返顾的决心足够了,其实也准备了不少路上必要的东西,如指南针、地图、帐篷、睡袋、简单的几件衣物,这些东西都是用父亲的钱买的,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吗?”他问我。
“问我?我没出过远门,不知道长途的旅行的艰辛,也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不过带几本书应该比较好吧。”
“好。”
“还没问你,打算去哪儿找沙漠啊?”
“去有沙漠的地方呗!”
找沙漠么,当然是去有沙漠的地方了,我真是多此一问。
“朝哪个方向走?”
“西边吧,楼兰不就在西边吗。”
“具体定了什么时候走了么?”
“我下午去车站问一下,看看什么时候有车。”
“好。”
中午我们在草垛里随便吃了点盒饭,安然吃得大汗淋漓,说吃得痛快,我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都吃得如此畅快。
吃过午饭,安然说去朋友那里拿点东西,至于拿什么没和我说,我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人要离去之前总该跟一些必要的人做一些必要的交代。
下午我稍稍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呆若木鸡地久久伫立在屋中的某个地方。就“木鸡”想起了庄子的教训,木鸡本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到如今却成了不是正经玩意儿的东西,木鸡大概也不会生活在这个草垛里,到底我这个木鸡肚子里还是装有太多的世俗,永远抛之不开。木鸡是不必考虑生命的延续的;而我则是要吃要喝的,同时还会有骚动不安的**。
佛洛伊德把人的本能分为生之本能与死之本能,人生来原本是在求生还是求死呢。[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曾为此困惑,我也在为此困惑,不过是困惑的背景不同罢了。年龄一年快似一年地增长,并且加速度总像在不断膨大,也即我在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死亡。
多可怕啊,这个问题大概自从我呱呱坠地之时便根种于心中了,每当孤独寂寞地想起它就会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袭来,压迫得我无法透气。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将其发送到脚趾尖的部位,因为它离大脑最远。越是这样大脑就派出一个警察挖心掏肺地从全身各个部位寻找孤独寂寞,大有不找出它来势不罢休之势。如此的我在躁动不安中惶惶惑惑。人人所惧怕的孤独寂寞何以安然置之不理呢,难道他还没经受过孤独寂寞的洗礼?他真的不怕么?
站到腰酸腿痛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作为一个活着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嘴中泛起一股怪味,我咽了口唾沫,尝试着把它吞到胃里,无奈如何这种感觉怎么也去不掉,于是到厨房里再灌几口纯净水,这才淡了一些。挪动脚步,点上一棵烟,开门到草垛外晒太阳,午后的阳光闪过前面的大厦,可怜地落到门前很小的一块地方,我站在那阳光下,感受它的暖煦,平时从未感到阳光如此可爱,现在我可以尽情的享用它了,虽然只这么小小的一块,足矣。
日头渐渐西沉,阳光也逐渐消失了,脚下的烟头扔了一地,夜晚就要来临,休息日即将结束,十几个小时之后我还得返回到原来纷繁复杂的生活。
“我回来了”安然走到就要紧靠近我鼻尖的时候才发现他。
“怎么样,车次的事情问好了。”
“好了。”安然一脸释然。
“什么时候的车?”
“明天晚上的,吃完晚饭,还有点时间休息一会。”
“好的,明天我给你做晚饭。”
“你会做饭?”
“嗯,一个人怎么也得过啊,这样还可以节省点(事实上很少亲自动手)。”
“我什么都不会,从小就没养成习惯,真有些佩服你了。”
“算了吧,男人会做饭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不是哦,这也是技能啊,不管男女觉得这个应该是基本的,我为自己不会做饭很惭愧呢。”
“是吗!”我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不会做饭的旅行爱好者。
“真的,我也要学的,自己以后也要一个人生活了。”
“等明天教你,今天就免了,时间不早了,肚子早就饿了,出去吃。”
“那只能请你破费了。”
“没什么。”
……
吃罢晚饭,回到草垛,我突然旧事重提似的问他。
“你这么走了,爸妈伤心怎么办?”
“他们肯定会伤心的,不过我留了信给他们。”
“觉得他们能相信你的说法。”
“你知道我信里怎么说的?”
“不知道,感觉你会直接道出吧。”
“没有,我只说出去旅游了,以前也经常这样。”
“嗯,可你真的走了之后,总有他们发现的一天呵。”
“那要等到以后再说了,可能的话会给他们写信。”
我解除了心中的疑惑,便不再问他,我抽出一盒磁带放在破旧的老式录音机上,两个破了洞的音箱上传出崔建沙哑的破锣嗓子——《像是一把刀子》。我递一罐刚才吃饭后捎带回来的啤酒给他,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谁也不再说话,只是边听音乐,边喝啤酒。这样将近闷了一个小时。
“明天做什么?”我问。
“明天想去书店买几本书,然后和朋友一起吃午饭,道别一下。”
“女朋友?”
“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前途未卜的旅行,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就走了,对她来说。”
“是啊,总该对该交代的人说一声。”
“和她一起交往了两年,她对我无所求,我却从她身上取走了不少东西,毕竟要走了,要把该还给她的给她,不然是很不公平的。”
“公平?”
沉默片刻,我拿起一支烟,点燃。
“对,我总是把她当作旅游的景点,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寂静的深夜,我听着躺在我一侧安然的均匀喘息声,居然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晨的麻雀很早便来到我的草垛,吵闹地踩着我的屋顶,我条件反射样地爬起身来,抬手揉下惺忪的双眼,下床出门。安然比我起得早,站在门口仰头望着屋顶上的几只麻雀。
“休息日过去了,我今天上班。”
“今天也是我即将告别的一天。”
“新的一天。”我感慨到。
“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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